第191章 歸途與迴響
晨光艱難地穿透了山林間尚未散盡的薄霧,將昨夜激戰的喧囂與血腥悄然洗去。飛廉祠那青灰色的飛簷斗拱在熹微的晨光中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,沉默地矗立在深坳裡,彷彿一個巨大的、被遺棄的謎題。眾人沿著來時的蜿蜒山路下行,腳步踏在溼潤的腐葉和裸露的樹根上,發出沙沙的輕響,與林間早起的鳥鳴交織,構成了一曲疲憊卻平靜的歸途樂章。
弗拉茲幾乎是被林半架著走的。少年臉色蒼白如紙,腳步虛浮,每一次邁步都顯得異常沉重,彷彿雙腿灌滿了鉛。雖然查爾頓和萊娜都給他施放過提振精神的增益法術,但那點魔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只在片刻間激起一絲漣漪,很快就被巨大的疲憊感吞噬殆盡。比起身邊這些經歷過無數次生死搏殺、體魄早已錘鍊得如同精鋼的達姆尼斯重臣,他這個來自地球、體質本就普通的少年,簡直脆弱得像一張薄紙。汗水浸透了他額前的碎髮,粘在皮膚上,狼狽不堪。他大口喘著氣,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因之前翻滾躲避而隱隱作痛的肋骨。
林的手臂有力地支撐著他,動作沉穩而體貼。這位達姆尼斯的內閣首席,此刻更像一位照顧弟弟的兄長。他的目光掃過弗拉茲蒼白汗溼的臉頰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。“再堅持一下,弗拉茲老弟,”他的聲音溫和,如同林間拂過的清風,“下了這段陡坡,路會好走些。馬車就在山腳等著我們。”他的另一隻手,則小心翼翼地抱著用一塊厚布包裹起來的“星穹構裝”,那件能帶給克伯利希望的寶物,被他視若珍寶。
與弗拉茲的萎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走在隊伍最前方的萊娜。她步履輕快,甚至帶著點雀躍,那柄幾乎與她等身高的雙手巨劍“永恆之心”被她隨意地扛在肩上,劍柄上的金屬飾環隨著她的步伐輕輕碰撞,發出清脆的叮噹聲,與她此刻的心情頗為相合。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,在她金色的髮辮和線條優美的肩背上跳躍。她微微昂著頭,精緻的下巴劃出一道自信的弧線,碧藍的眼眸中閃爍著戰鬥餘韻帶來的興奮光芒,彷彿一頭剛剛飽餐獵物、心滿意足的年輕母獅。毫無疑問,在剛才那場與失控能量體的驚心動魄的惡戰中,她那狂暴而精準的物理攻擊力,是支撐整個團隊不被瞬間擊潰的絕對支柱。對她而言,這場戰鬥非但不是消耗,反而像是一次酣暢淋漓的宣洩。
隊伍中間,是查爾頓和陽共同抬著的簡易擔架。擔架由幾根堅韌的藤蔓和寬大的樹葉臨時捆紮而成,上面躺著依舊昏迷不醒的索先生。查爾頓走在前面,燭臺法杖被他插在腰間的束帶上,騰出雙手穩穩地抓住擔架前端,每一步都力求平穩。他眉頭微蹙,目光不時掃過擔架上索先生蒼白而平靜的臉龐,似乎在擔憂著什麼。走在後面的陽則顯得輕鬆許多,他壯碩的身軀承擔了大部分重量,步伐穩健,短柄斧別在後腰。他一邊走,一邊還不忘小聲嘀咕著剛才的戰鬥細節,特別是萊娜那驚天動地的一劍。
“弗拉茲老弟,”林的聲音再次響起,打破了行路間的沉默,他側過頭,看向幾乎掛在自己臂彎裡的少年,眼神真摯,“關於‘星穹構裝’,我再次代表克伯利,也代表達姆尼斯,向你致以最深的謝意。這份禮物…太貴重了。”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感激,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。
弗拉茲勉強抬起頭,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:“林大哥…你太客氣了。能讓克伯利…重新站起來,這比放在我這裡…當個擺設強太多了。”他喘了口氣,眼神中帶著純粹的好奇,“說起來…林大哥,還有萊娜女士、查爾頓先生、陽先生…你們都這麼…厲害。達姆尼斯…到底是怎麼…把你們聚集在一起的?感覺你們…不僅僅是…佐維亞殿下的臣子…更像是…很久以前就認識的朋友?”
這個問題似乎觸及了某種核心。林的腳步微微一頓,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掠過一絲複雜的光芒,快得讓人難以捕捉。他扶著弗拉茲在一段相對平緩的山路上站穩,目光投向遠方層巒疊嶂的山影,彷彿在組織語言,又像是在回憶。
“聚集在一起…”林緩緩開口,聲音依舊溫和,卻帶上了一種悠遠的、彷彿在講述古老箴言的韻味,“弗拉茲老弟,你可曾聽過這樣一句話?‘命運如琴絃,看似各自獨立,卻總在無形中被撥動,奏響同一首樂章’?”
弗拉茲困惑地眨眨眼,他此刻疲憊的大腦有點跟不上這充滿哲理的比喻。
林微微一笑,繼續道:“在遇到佐維亞殿下之前,我們散落在這片大陸的各個角落。陽先生曾是劍秋郡街頭的豪強,查爾頓先生或許在某座高塔中研習深奧的魔法,萊娜女士…嗯,她可能正在某處給奶牛擠奶?”他開了個小小的玩笑,目光掃過前方萊娜挺拔的背影,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溫和,“而我,或許在某個書齋裡,埋首於故紙堆中。”
弗拉茲被“擠奶”這個說法逗得想笑,卻因牽動痛處而咧了咧嘴。林的描述聽起來很平常。
“然而,”林話鋒一轉,語氣變得深邃,“在某一個瞬間,或者說是被某個契機所觸動,我們內心深處,彷彿有一層蒙塵的鏡子被悄然拂拭。一些…不屬於我們今生經歷的記憶碎片,一些關於‘我是誰’的更深層的認知,如同沉睡的種子,在靈魂深處萌發、甦醒。”他斟酌著用詞,既像是在描述一種神秘體驗,又像是在探討哲學命題,“它並非奪舍,弗拉茲老弟。更像是…‘覺醒’。一種對自身存在本質的重新認知,一種對過去潛能的喚醒。就像…你突然記起了一個被遺忘多年的名字,或者一種久未練習卻依然熟悉的技藝。”
他停頓了一下,目光再次落回弗拉茲臉上,帶著洞察人心的平靜:“佐維亞殿下,便是那個契機,如同撥動琴絃的手,或者喚醒種子的春風。他並非強行賦予我們什麼,而是幫助我們…找到了那個‘真實的自己’。這份恩情,如同再造。我們追隨他,輔佐他,並非僅僅出於對君主的忠誠,更是為了…回報這份‘覺醒’的指引,並在他所描繪的、一個更宏大秩序的藍圖中,找到我們這些‘覺醒者’最終的歸宿。”
弗拉茲聽得似懂非懂,疲憊的大腦努力消化著林那充滿隱喻的話語。林的解釋避開了“奪舍”這個尖銳的字眼,將其包裝成一種更高層次的“自我覺醒”和“潛能復甦”。這似乎…也說得通?畢竟艾澤爾世界本身就充滿了魔法和神靈的奇蹟。他想起了佐維亞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睛,以及達姆尼斯群臣之間那種超越尋常君臣的深厚默契和信任。也許,佐維亞真的擁有某種特殊的能力,能幫助別人挖掘最深層的潛力,喚醒前世的記憶或者力量?
“就像…輪迴轉世嗎?”弗拉茲順著林的思路,提出了自己的猜測,聲音帶著虛弱的沙啞,“艾澤爾不是有死亡之神納克薩(Naxa)嗎?傳說祂掌管著亡者的國度,也影響著新生的靈魂…會不會是祂的規則,讓你們在今生覺醒了前世的某些…使命或者能力?”他記得在達姆尼斯的圖書館裡,曾匆匆瞥見過關於死亡與新生的神祇記載。
林的眼神微微閃爍,對弗拉茲能聯想到死亡之神似乎並不意外。他沒有肯定,也沒有否定,只是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、帶著讚許意味的微笑:“死亡與新生的奧秘,如同迷霧籠罩的群山,凡人難窺全貌。納克薩冕下的權柄…確實深邃難測。你所說的‘輪迴’與‘使命’,未嘗不是理解我們這種‘覺醒’的一種視角。重要的是,”他輕輕拍了拍弗拉茲的肩膀,傳遞著一種鼓勵和安撫的力量,“我們找到了彼此,也找到了值得為之奮鬥的目標。這,或許就是命運之弦奏響的意義。”
這番真真假假、充滿哲學思辨的回答,巧妙地安撫了弗拉茲的疑惑,將那個不可以說出來的計劃,包裝成了一個關於“潛能覺醒”和“命運指引”的浪漫敘事。弗拉茲雖然覺得其中還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,但林的儒雅氣質和坦誠態度,以及他對“覺醒”充滿敬畏的描述,都讓少年心中的疑慮消減了大半。他疲憊地點點頭,暫時接受了這個解釋。
就在這時——
“唔…”一聲低低的呻吟從隊伍中間的擔架上傳來。
這聲音雖輕,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,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!
“索先生醒了!”抬著擔架前端的查爾頓立刻停下腳步,語氣帶著驚喜和謹慎。
“快!放下來!找個平坦地方!”陽立刻響應,兩人配合默契,小心翼翼地將擔架放在路邊一塊相對平整、長著柔軟苔蘚的岩石旁。
萊娜也迅速折返回來,巨劍無聲地插在身旁的地上,她蹲下身,碧藍的眼睛緊緊盯著索先生的臉。林也扶著弗拉茲快步走近。
索先生緩緩睜開了眼睛。那雙眼睛依舊明亮,如同寒潭深處的星辰,但此刻卻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疲憊,彷彿承載了千鈞重擔。他的臉色依舊蒼白,嘴唇乾裂,但眼神卻已恢復了清明。他先是有些茫然地掃視了一圈圍攏過來的面孔——林、查爾頓、萊娜、陽,最後目光落在被林攙扶著、同樣一臉關切的弗拉茲身上。
“鏡…弗拉茲?”他的聲音沙啞微弱,帶著劫後餘生的恍惚,隨即認出了那雙熟悉的眼睛和少年特有的輪廓,“還有…達姆尼斯的諸位?我們…出來了?”他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飛廉祠後殿那毀滅性的戰鬥場景中。
“是的,索先生。”林溫和地回答,語氣帶著敬意,“您成功封印了那失控的能量核心,我們已離開飛廉祠,正在返回艾隆納亞邊境的路上。您感覺如何?”他的目光銳利地觀察著索的狀態,尤其是他的胸口位置。
索先生嘗試著用手臂支撐起身體,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他眉頭緊蹙,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。查爾頓連忙伸手扶住他的肩膀。“慢點,索先生,您消耗巨大。”
“我…沒事。”索深吸了一口氣,強壓下身體深處傳來的陣陣虛弱和一種奇異的、彷彿被什麼東西撐滿的飽脹感。他靠在身後冰冷的岩石上,目光逐一掃過眾人,最後落在弗拉茲身上,露出一絲由衷的、帶著疲憊的笑意:“看來,鏡先生不僅鑑寶的本事一流,搬救兵的能耐也不小。這次,多謝你們了。”他的感謝發自肺腑。
“索先生,您…您真的把那個…‘師’的能量…封印在自己身體裡了?”弗拉茲忍不住問道,聲音裡充滿了擔憂和後怕。他親眼目睹過那能量的恐怖,實在難以想象一個人要如何承受它。
索低頭,目光落在自己的胸口。他伸出手,隔著那件破舊骯髒的法師袍,輕輕按在心口的位置。那一瞬間,弗拉茲彷彿看到他指尖下的布料似乎有極其微弱、幾乎難以察覺的銀白色光芒一閃而逝。索的表情變得異常複雜,混合著沉重、謹慎,甚至還有一絲…研究者面對未知課題時的奇異專注。
“是的,”索的聲音低沉而平靜,彷彿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,“暫時…封印住了。它很安靜…至少現在如此。”他抬起頭,看向弗拉茲,眼神深邃,“這就像…在自己的體內囚禁了一座活火山,弗拉茲。需要時刻警惕,也需要…重新學習如何去‘掌控’。這或許…也是變化之道的一種終極體現吧。”他嘴角勾起一個略帶苦澀又充滿挑戰意味的弧度。
被厚布包裹著的星穹構裝這個時候突然說道:“溝通者,我有一些情報,稍後或許可以避免這位索先生重蹈‘師’的覆轍。”
弗拉茲直接將星穹構裝的資訊如實傳達給索。
索則是疑惑地看著弗拉茲,他說道:“原來……原來鏡先生之所以成為遠近馳名的鑑定士,是因為弗拉茲您有著和寶物溝通的能力。”
畢竟是一起經歷過生死的人,弗拉茲自然點點頭承認了。
林這個時候好奇地問道:“那麼如果是一件贗品,並不屬於高階寶物,或者是一些古董字畫,你又是怎麼應對這種鑑定的呢?”
“哈哈”。
面具身份的鏡先生在弗拉茲懷裡偷笑了兩聲。
弗拉茲便謙虛地回答道:“我的背後當然也是有高人指點的。”
儘管有濃霧環繞,晨間的溫度正在持續升高,眾人的心也暖和了起來,一同經歷了這一番生死之戰,讓這幫人之間的情誼愈發濃烈。
索和陽算是同鄉,又討論了幾句關於劍秋郡的鄉間軼事來。
林若有所思地看著索按在胸口的手,眼神中充滿了評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。
弗拉茲更是感到一陣心悸。他看著索先生平靜卻隱含巨大壓力的臉龐,心中五味雜陳。營救成功了,青銅鼎也失而復得,還意外收穫了關於達姆尼斯群臣“覺醒”的解釋。然而,歸途並未因此變得輕鬆。索先生體內封印的毀滅之源,如同一個巨大的陰影,悄然籠罩在眾人心頭,預示著未來可能潛藏的、更加洶湧的暗流。
林打破了短暫的沉默,聲音恢復了慣有的沉穩:“此地不宜久留。索先生需要更安穩的環境休息。弗拉茲老弟也快撐不住了。我們儘快下山。”他重新架起幾乎要癱軟的弗拉茲。
“好!”陽應了一聲,重新和查爾頓抬起擔架。這一次,他們的動作更加小心翼翼,彷彿抬著的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、無比珍貴的能量核心。
萊娜拔起巨劍,再次走到隊伍前方開路。陽光透過枝葉,斑駁地灑在蜿蜒向下的山路上。歸途繼續,疲憊依舊,但每個人的心頭都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思慮。山林寂靜,只有腳步聲、喘息聲,以及索先生體內那無聲無息、卻彷彿能吞噬一切的“活火山”所帶來的無形壓力,在空氣中悄然瀰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