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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2章 死生,命也。

病榻上,馬鈺虛弱地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,混濁的目光費力聚焦,終於在淚眼朦朧中辨認出那張年輕而悲痛的臉龐。

他枯槁的面容上費力地擠出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溫暖的笑意,氣若游絲道:

“傻…傻清篤…莫哭…”此刻的馬鈺已是油盡燈枯,每每說一句話,就要喘了幾口粗氣,聲音斷續但卻清晰,“師爺我啊…其實早就該去尋師父他老人家了……這些年吊著一口氣不肯去…就…就是想看看…看你小子…到底能攀上多高的山……”

馬鈺看著鹿清篤,眼神裡面盛滿了自己看不夠的關切與悲傷,最後流露出一抹深沉的眷戀與由衷的欣慰,“能……能在最後…再看你一眼……師爺這顆心…足……足矣了……”

“師爺這話說的!”

鹿清篤強忍著心中刀剜般的疼痛,故意讓聲調揚起,帶著一絲調皮的輕鬆,“您要是早透這個底啊!我乾脆在襄陽城賴個一百年也不回來!我看您這心氣兒非得再提上一百年不可!”

鹿清篤知道馬鈺性格豁達,比起師弟師妹們的哭天搶地,比起其他弟子那般長跪不起,反倒是這樣在自己榻前的胡言亂語更讓他感到輕鬆。

說話間,鹿清篤一直緊握馬鈺冰涼枯槁手掌的右手,早已悄然將自身精純渾厚、生生不息的《先天功》先天元炁,如同最溫柔的暖流,綿綿不絕地渡入其已近油盡燈枯的體內。

此炁雖不能起死回生,更無法逆轉天年,卻似最溫潤的玉髓,悄然浸潤著衰朽的經絡,撫慰著那正被病痛噬咬的殘軀,令那生命最後的時刻,能多一分安寧,少一絲苦楚。

“呵…嗬…”

馬鈺清晰地感受著那涓涓暖流中所蘊含的熟悉氣息,於當年重陽真人所用的先天元炁別無二致,自己這個徒孫下山一場,《先天功》終於大成了。

一想到此,馬鈺枯竭的心田中湧起無邊的欣慰與滿足,眼神中透出難以言喻的驕傲,“小…小娃娃……修為真是……了不得啦……如今…只怕二十個老道綁一塊……也打…打不贏你嘍……”

目光飄向房間裡掛著的重陽祖師像,馬鈺心中湧起難以言表的慶幸:“幸好將此傳承託付給了清篤,師父,您老人家的衣缽,終究沒有斷絕…”

鹿清篤不知道馬鈺心中所思,聲音裡帶著刻意誇張的無奈,繼續用插科打諢驅散著滿室的悲雲,“看師爺您這架勢,您現在別說動手,翻身都費力啦!別講二十個、一百個您這樣躺著的‘武林高手’,就是讓一百塊同樣分量的重陽宮青石板一起壓下來,它也壓不住我啊!”

“臭…小子……”馬鈺被他這賴皮話逗得想要大笑,卻牽動了氣力,急促地咳了幾聲,喘息片刻才佯怒道,“很…了不起嗎?說得…說得好似你…你永遠不會有…老朽躺倒的這…這一天一樣!”

“嘿嘿,”鹿清篤把臉湊近些,臉上帶著故作頑皮的笑,眼眶卻抑制不住地發紅,“師爺您別說!我還真就,盼著有這麼一天!”

他收斂了笑容,聲音低沉下去,帶著無比的認真與發自內心的嚮往:

“我這人啊,沒什麼雄圖壯志,更缺乏那份‘大丈夫當死於邊野,馬革裹屍而還’的慷慨豪邁。比起埋骨於紛飛亂箭之下,殞命在強敵刀鋒之間……如師爺您這般,親朋環伺,心無掛礙,於這寧靜山居壽終正寢,才是我心中所念,那才是真正的善終!”

馬鈺是何等智慧通透之人,他深知鹿清篤這看似胡鬧的言辭背後,是何等滾燙的赤子之心!

他知道,此刻滿屋子哭哭啼啼、愁雲慘霧的氣氛不是他想要的,唯有眼前這個小徒孫用自己獨有的方式帶來的這點“鬧騰”與“賴皮”,才能驅散他心頭那份對死亡的沉重與不捨。

馬鈺會心一笑,眼中是全然的慈愛與縱容:“傻小子……其實……師爺……真正所盼的……又何嘗不是……你能得此善終……”

他喘息著,目光彷彿穿透了屋頂,落在鹿清篤這些日子浴血守護的襄陽城上,“江湖風傳……你為國為民……做的種種……都很好……很好……為國盡忠……拯民水火……本就……是我全真道脈的分內之事……只是……苦……苦了你了……”

他艱難地、極其緩慢地抬起那隻未曾被鹿清篤握住的,同樣枯瘦顫抖的手,指尖冰涼,帶著無力的輕柔,極盡溫柔地拭去鹿清篤臉頰上滾落的熱淚。

喘息片刻,馬鈺渾濁的眼眸中驟然凝聚起最後的清明與鄭重:“清篤……莫哭……好孩子……你可還記得……當年在經樓……你我時常論道,共參《南華真經》……”他聲音微弱卻字字清晰,“《大宗師》篇中……南華仙人有言……你可記得?”

無需再多言,一個眼神的交匯,鹿清篤已然明瞭,那相伴無數個清晨午後,共同參悟玄機的時光剎那湧上心頭。

他用力點頭,淚水卻更洶湧,聲音帶著哽咽的沙啞,清晰地、一字一頓地頌出那刻入骨髓的箴言:

“師爺所問,可是:‘死生,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’?”

“不……錯……”

馬鈺眼中光芒大盛,欣慰之情溢於言表。這孩子在江湖腥風血雨中砥礪前行,竟仍未失卻本真道心!此乃全真之幸。

“那你……應深明……其中……真意……”

鹿清篤強抑悲痛,凝視著師爺殷切的目光,深吸一口氣,聲音雖顫,卻帶著道家弟子獨有的澄澈與篤定:

“弟子深知!此句真意,在於點破‘生死’如同天地間晝夜交替、四季輪轉,乃是萬物執行不可移易之自然法則。此乃天道迴圈,非人力可抗逆,亦無需以俗情憂懼相擾!”

他的話語中充滿悟道的明澈,然而,這份“知”與面對至親彌留時的“痛”,終究是兩重天地。

便是通曉至理,又如何能輕易平息心中這如山海般洶湧的悲慟?知行合一,從來就是這世上最難的事情。

“好……好……很好……”

馬鈺胸腔微微起伏,蒼老的臉上泛起一絲滿足的光澤,不知是鹿清篤精純元炁的回春之力,還是心志終定的迴光返照,他竟掙扎著,似想坐起。

鹿清篤連忙小心翼翼地上前,一手托住師爺的頸後,一手扶住其瘦骨嶙峋的腰背,如同捧起一片易碎的琉璃,緩慢而平穩地將那輕得幾乎無物的身軀扶著靠坐起來。

坐定後的馬鈺,精神似乎好了幾分,渾濁的目光緩緩掃過屋內,環侍在側默默垂淚的丘處機、王處一、劉處玄,泣不成聲的孫不二、郝大通,神情肅穆難得不帶一絲嬉鬧的周伯通,以及諸多悲慼的全真弟子。

馬鈺臉上那抹灰敗似乎被一股難以言喻的平和與灑脫沖淡了些。

他嘴唇翕動,聲音雖如秋風中的枯葉般輕顫微弱,卻帶著一種洞徹生死的從容力量,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:

“諸……諸君……”
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淚水漣漣地望向那枯槁卻又散發著奇異光輝的老者。

“莫……莫要為老道傷懷……”

微微搖頭,馬鈺嘴角甚至牽起一絲極淡的,近乎超脫的微笑,“你我……皆屬道家清流……秉承道法自然……生,如春芽破土……死,如葉落歸根……皆是……自然之象……”

略微緩了緩,馬鈺渾濁卻澄澈的目光一一掠過眾人悲傷的面龐,一字一句,如暮鼓晨鐘:

“吾……此生……習武……問道……至今面對此大限歸途……亦不過……順從自然大道而已……諸君若能……體悟此心……放下這俗世悲慟之執……不為凡情俗見所困……便……便是對老道這個……即將歸於自然的……同道中人……最大的……告慰!萬望……萬望諸君……皆能參悟……不再……困囿於此……”

馬鈺的目光最終深長地定格在鹿清篤淚水縱橫的臉上,彷彿要將這張年輕的面孔,連同他那赤誠的求道之心,一齊刻印入永恆。

“哈……”

一聲極其輕淺、卻又無比滿足安詳的笑聲,從馬鈺微張的嘴角逸出。

旋即…緩緩地闔上了雙眼。

“馬道士!”

“師兄——!”

“掌教真人!”

剎那間,悲痛欲絕的呼喊如山崩海嘯般撕裂了精舍的寧靜,無論輩分高低、年齡長幼,所有在場全真弟子盡皆“噗通”跪倒在地,涕淚橫流!哀慟之聲,直欲震碎山間浮雲!

鹿清篤如同失去所有氣力般,緩緩地將那已然失去最後一絲溫熱的馬鈺重新放平。他的動作虔誠而莊重,小心翼翼地為師爺整理好散亂的鶴氅與道袍下襬,撫平那一道道象徵歲月與修為的褶皺。

接著,鹿清篤退後一步,整理衣冠,對著安臥的師爺,深深地、深深地鞠下躬去。

這一躬,久久不起。

師爺這臨終一言一行,何嘗是僅僅在告別這皮囊塵世?

直到這生命消逝的最後一刻,這位全真掌教依然謹記著自己的身份,在身體力行地教化門人!

他以自身這歸去的軀體為舟,載著那最精妙的道意,順應自然,勘破生死,解縛於心,完成了他在這世間最後一場、也是最莊重的一場傳道!

餘音悠悠,當如鐘鳴鼎震,永駐眾弟子心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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