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8章 子民
二月二十三,連續輟朝五日的皇帝終於出現在了早朝上。
葉傾懷甫在龍椅上坐下,整個太和殿便安靜了下來。滿朝寂寂,無人啟奏,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皇帝的發言。
葉傾懷的目光快速掠過滿朝文武,最後落在站在隊首的陳遠思身上。年邁的首輔雖低垂著頭,卻微微抬著眼望向龍椅上的皇帝。
他與皇帝短暫地對視了一眼,便垂下了目光。
他的目光平靜,與他往日上朝時那副沒睡醒的神情如出一轍。
但就是這平平無奇的一眼,卻讓葉傾懷心中定了一定。
昨夜在陳府,她幾乎是丟擲了一切有利於陳遠思的條件,曉之以情動之以理,但這位素以穩重著稱的老臣仍未立即點頭,而是言稱要“再三思片刻”。
但早朝前陳遠思遞來的這一眼,已讓葉傾懷明白他的決斷。
“諸卿,朕前幾日身體不適,耽誤了朝政,多虧內閣與諸位同心協力,才未出紕漏,辛苦諸卿了。”葉傾懷一上來姿態放得極低。
“老臣惶恐,為陛下分憂乃我等本份。”陳遠思接過了葉傾懷的話頭。
他這麼一說,許多朝臣也跟著道:“微臣惶恐。”
站在陳遠思身側的顧世海不禁抬起頭側眼看了一眼陳遠思,眼中滿是詫異,心中暗道:他不是因為陸宴塵和皇帝鬧得正厲害嗎?怎麼還和皇帝一唱一和起來了?
葉傾懷接著陳遠思的話道:“朕這幾日雖在宮中休憩,但也沒有閒著。前段時間慶縣叛亂,朕甚是憂心,立即著人去查。前線給朕呈報,說是此次源起饑民鬧事。朕聽後大為不解,我大景近年來風調雨順,潁州更是倉廩豐實之地,怎麼會有饑民呢?”
“後來朕弄明白了,一切都是因為西戎。歲和元年九月,西戎侵擾我潁州奉陽郡,十三座村鎮受災,奉陽倉被洗劫一空。歲和二年九月,西戎火燒臨潭縣。歲和三年八月,西戎奇襲銅梁關。歲和不到四年之間,西戎擾我邊境十餘次,燒殺劫掠,無惡不作,使我潁州損失十餘萬白銀、數十萬石糧食。”
“去年北狄突襲黎家嶺,西戎伺機而動,在我潁州邊境頻頻作亂。朕本以為西戎不過是一個不足為懼的遊牧民族,如今看來,卻是我大景西邊的心腹大患。如今正是我朝兵強馬壯之際,又值北狄內亂,正是穩固西境的絕佳時機,所以朕下了一道旨意。”
說完,葉傾懷對立在一旁的李保全使了一個眼色。
李保全立即踏上一步,將事先準備好的聖旨從懷裡掏了出來,在大殿上宣讀起來——
“奉天承運,皇帝詔曰:朕聞褒有聞,賞至才。今西戎屢為邊患,朕心憂之。徵西統領陸宴塵宿衛忠正,果敢善戰,特加封鎮西大將軍,迎討賊寇,討賊期間可抽調各州州軍。”
正是葉傾懷在慶縣寫給陸宴塵的那一紙詔書。
大殿上的朝臣們立即左顧右盼竊竊私語了起來。潁州距離盛京路途遙遠,雖然葉傾懷已在潁州宣讀過這道旨意,但京中的絕大部分人還未得到這個訊息。
這對於朝臣們而言無異於一個平地驚雷。
其中顧世海的表現最為明顯。他又驚又怒,聞言猛地抬頭看向了皇位上的葉傾懷,卻發現皇帝也正看著他。
年輕的皇帝自上而下望著他,目光清亮,眼中是那種他既熟悉又討厭的狼崽子一樣的倔強和堅決。
他立即將目光轉向了站在他左側的陳遠思,緊蹙的眉頭中滿是急躁,似乎在催促陳遠思對皇帝發難。
但陳遠思卻始終低垂著眼,目光像是凝固在了玉階上一般,整個人對朝堂上的一切都置若罔聞。
顧世海心中驀地一涼,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預感。
他沉下臉,轉而抬頭望向了皇帝,道:“陸宴塵夥同亂黨誅殺朝廷命官是有目共睹板上釘釘的事實,陛下重用此人,將州師的調動大權交給如此包藏禍心之人,就不怕天下大亂嗎?”
顧世海此言一出,朝堂上又寂靜了下來,所有人都看向了劍拔弩張的君臣二人。只有陳遠思仍然盯著面前的玉階,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。
“譚春暉隱瞞災荒不報,視滿街餓殍若無物,面對民怨沸騰執意暴力鎮壓,早已失了為官之本,不配做慶縣的父母官。此次若非陸宴塵碰巧路過慶縣,平息了此事,由著譚春暉如此胡作非為,只怕要出更大的亂子!”
“若非陸宴塵從中作梗,慶縣那幾個亂民,州軍只需幾天便能平復,何至於拖到現在?陛下如今這般處置,叛亂者不罰反賞,甚至一步登天,我朝竟是如此論功行賞的嗎?”
“慶縣災民數以萬計,拒不出城的有十萬軍民,依顧閣老看,州軍該如何在幾天內平復?”葉傾懷壓著怒火問道。
“無論有什麼理由,犯上作亂便是犯上作亂,按律當斬。徒善不足以為政,徒法不能以自行。陛下如此縱容作亂者,只會姑息養奸,令我朝律法廢弛。”顧世海不依不饒。
“顧閣老的意思是,百姓遭受災害時朝廷沒有救助還徵收了他們的糧食,百姓們想搶回一部分自己繳納的糧食用於餬口,這也算是十惡不赦的叛亂嗎?”
顧世海被葉傾懷問得怔了一下,才道:“納糧乃是戶部所轄,微臣知之不詳。但律法乃是治國之本,陛下貴為天子,怎可因為同情幾個災民,就讓朝廷的律法淪為兒戲?”
葉傾懷看著因為氣憤有些漲紅了臉的顧世海,神色卻異常平靜。
她頓了頓,緩聲道:“沒錯,朕是大景的皇帝。但首先,朕也是大景的子民。”
她的目光掃過朝堂上的一眾臣子,道:“朕沒有辦法處罰那些因為受災而偷盜搶劫的百姓,朕也沒有辦法處罰因為貧困和飢餓而丟棄孩子的父母。朕認為,在這些事情上,真正應該被受到懲罰的不是他們,而是朕,是朕這個不稱職的皇帝,以及站在這裡的列位臣工。是我們,沒能讓大景成為他們能夠安心生活的地方。”